5日下午，廣東代表團組舉行開放團組會，全國人大代表、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長鐘南山院士第三個發言，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他一開口，直接“炮轟”醫改：
一個社會或者公眾對醫改的評價主要是看什么？看病貴、看病難是不是有效解決了？醫患緊張關系的環境是不是改善了？作為醫改的主力軍，廣大醫務人員的積極性是不是真正調動起來了？
“如果是以這三條標準來衡量的話，這五年的醫改沒有明顯的突破，有些地方甚至更差了一點。”鐘南山不客氣地給出了他的評價。
鐘南山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廣東團開放團組會議發言:
鐘南山（中國工程院院士，廣州呼吸疾病研究所所長、呼吸疾病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各位代表，今天上午聽了克強總理的報告，覺得非常激動，我覺得對我們在醫改里存在的困惑問題給出了非常具有方向性的啟示。由于時間很緊張，我就簡單講。近幾年我們在覆蓋基層醫療、城鎮醫保、居民醫保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進步，一個社會或者公眾對醫改的評價主要是看什么？第一，看病貴、看病難是不是有效解決了；第二，醫患緊張關系的環境是不是改善了？
第一，作為醫改的主力軍，廣大醫務人員的積極性是不是真正調動起來了，是不是發揮了醫務人員的主攻能動性。要是以這三條標準來衡量的話，這五年的醫改沒有明顯的突破，有些地方甚至更差了一點。那癥結在什么地方呢？我們知道這三個問題的反映主要都反映在大醫院上。看病貴、看病難，在大醫院檢查多、處方多，因而看病貴。醫患關系緊張也在大醫院，排隊長、看病短，溝通少、交流少，醫患信任難改善。根據中國醫院協會發布的資料證明，73.3%的三甲醫院都發生過暴力傷醫的事件，百度一下暴力傷醫，竟有740多萬條的網頁連接，是2013年發生率最高突發事件之一，是除了霧霾以后第二的健康事件。大醫院的醫生有沒有起到醫改主力軍的作用？這個問題可能更加嚴重。我們知道土改是農民和地主的關系，土改尊重農民主體地位，使得他們得到權力和收益。教改是教師和學生，教改過程中老師改善了待遇、得到了尊重。醫改就是醫生和患者的關系，醫改是應該靠醫生的。美國的醫改首先是征求醫生的意見，醫生的意見決定了醫改的方向。我記得2010年克強當時是副總理，他在廣東代表團時我就有一個發言，當時我希望在醫改里明確廣大醫生的主力軍的作用，我記得克強總理非常明確地講了，而且在當年3月份中華醫學會第24次代表大會上專門在全體會議上說“我們廣大的醫生是醫改的主力軍”。但是，五年過去了，假如說是按現在這種改革的體制，很多醫務人員看不到他們可以改變現狀的前景，反而通過一些所謂的醫改方案使醫生的收入進一步減少，在社會上進一步受到歧視，這樣的話，他們的積極性從哪來？任何改革都會涉及到改革主體的利益。我們首先分析一下當前醫生的收入，政府一些部門和公眾的一些看法認為醫生是通過很多不合理的途徑獲得大量的“灰色收入”，所以行為是惡劣的，為此我特別在開會以前選擇了廣州市所有的三甲醫院來看，醫生的平均收入2012年帳面上是41077元（每年），但是醫生的實際收入（包括計稅、勞務、各種補貼），合計2012年醫生平均的收入是176320美元，2013年帳面的收入工資是46042元每年，實際收入2013又提高到19萬多元，這是平均的。這個收入比起廣東的公務員、普通事業單位的職工平均收入高，跟廣州的社會平均收入相比高2.8倍到3倍，這跟大多數國家的平均收入比他們國家的社會平均收入高4到6倍相比是處于偏低的水平。盡管如此，考慮到目前中國的國情，目前大醫院醫生的收入是合理的，但是這個收入主要不是來自政府，而是來自患者，醫生除了帳面上的工資收入，2012年政府給的是占23%，2013年占24%，其他的收入是靠醫院本身的經營收入分配的，政府只是給一些政策，這是一個典型的國有民營制的運作模式。醫院為了保證醫生的收入和醫院的運行，需要通過藥品差價提取，特別是擴大病床的數量，建立分院，診治更多的常見病，甚至增加檢查的項目，開大處方，分解手術和麻醉程序的辦法來提高收入。查房的時候我看很多病人的檢查根本不需要。醫生的收入目前相對的合理性和收入來源的不合理性是矛盾的一個很大的癥結。
第二，醫生的勞動價值在我國沒有體現，在目前的就醫費用里，醫生的勞動價值是很低的。實際上在醫生的診療服務里，對患者的個體服務是反映醫生的智慧和水平的一個最重要的核心價值，但在我們國家是被忽視的。和全世界大多數國家相比，有這么一個情況，全世界的醫生是靠技術吃飯的，而中國的醫生是靠賣藥、用設備、開檢查來生存的，公信力當然是受到質疑的，這與其說是醫生的道德缺陷，還不如說是醫院的功利性體制嚴重歪曲造成的。
第三，醫患關系緊張的主要原因80%是缺乏溝通。由于醫院要維持運轉，必須制訂多項業務指標，比如不達到看病的數字要扣獎金，換句話說，醫生看病的人數越多越好，先不論醫生存在醫德的問題，或者患者不尊重醫生的問題，我們試想一下，一個醫生在半天內要看五、六十個病人，哪有什么溝通的時間和空間。我記得我現在每個星期還查房一次，我們查房就看三個病人，我是集中了全院六、七個科室，花了一個上午解決了三個病人的問題，解決了診斷和治療疑難病，假如這個時間用來看普通的常見病，醫院的收入可以比我今天上午看的高十倍、三十倍、五十倍，這樣的話排隊三小時、看病三分鐘，沒有溝通就造成誤解，溝通越來越少，醫患關系越來越緊張。2002年9月《醫療事故處理條例》實施以來，中國醫療糾紛發生率是22.9%。還有，目前很多大醫院熱衷于擴大床位、建立分院，理由是充分利用資源、幫助居民就地解決診治問題，實際上最主要的就是增加醫院的收入，一方面醫生疲于奔命，另外一方面這種做法未必對社區醫療單位會起到扶持作用，相反的，會出現和基層醫院爭治常見病、多發病，不利于我國“金字塔”式結構的發展。
以上不合理的收入來源，比如藥物差價、分解麻醉手術程序，正是醫改的內容，醫生的收入又不能從政府的層面來解決，所以醫生沒有看到醫改給他們帶來什么好處，沒有積極性，消極等待，沒有主動參與，反而在很多公眾里成為被改造的對象，所以我今天發言的題目是《拋開醫生搞醫改，莫讓醫改變改醫》，這個后果對我們健康事業發展的危害也是不堪設想的，解決的辦法最重要的是改變理念，我今天特別欣賞李克強總理講的一句話“對存在的問題，政府要從自我找原因”，我覺得醫改存在的問題就應該從自我找原因。其一，從政府到全社會都要有尊重生命的理念，“民生民生，生命最珍”，要體現對健康醫療的重視，首先就應該加強對這方面的投資。從2005年到2012年經過了很大的努力，對健康事業的投資從百分之三點幾占GDP的五點一五（可能有點出入，但不會太遠），但是這一條明顯低于其他，在國際上甚至都低于阿富汗，阿富汗是6%，中位數是占GDP的8.2%，發展中國家是6%到8%，發達國家是8%到15%，美國是接近15%，投資少顯示了我國政府對尊重生命的理念尚不到位。政府在制訂醫改政策的時候，不能用抓經濟的思維去指導醫改，醫改政策應該將尊重生命作為原則，只有尊重生命才能夠尊重醫務人員的勞動價值。
在中國，醫務人員的診斷、治療手術的勞動價值是極低的，日本在1974年開始醫改，到1990年醫生開具的診療費用比1974年高了12倍，但是在中國基本沒怎么變，當時日本推出醫藥分家措施順利完成，醫務人員的培訓時間長、工作時間長、責任大、壓力大，其勞動價值跟大陸境外所有的國家應該是一致的，所以應該有比較高的收入。我特別重視到克強總理今天講的一句話，就是“健全醫務人員等適應行業特點的薪酬制度”，特別把醫務人員提出來。克強總理說“加強對衛生、教育、文化等的社會建設要依靠深化社會制度改革來實現，所以要增加醫院的公益性”，如上所說， 政府給醫院的支持不到醫生總收入的1/4，體現不了政府的公益性，也做不到醫藥分家。為什么公立醫院的公益性在全世界所有國家都能做到，包括印度，而中國為什么做不到呢？只有解決了公益性才能解決中國醫生收入的合理性。當然，我們國家人口眾多，公立醫院的公益性不可能馬上兌現，應該在醫保上抓潛力。從醫保的實踐看，2000年城鎮衛生醫改體制當時是確立醫療、醫保、醫藥“三合一”的改革思路，但是由于體制的分割，協調不夠，所以沒有實現。2009年新一輪的醫改新農合作出很大成績，但是城鎮醫療這個問題還是比較大。衛生部缺乏有效的調度手段，城鎮居民的醫保經費是提高公益性、推動醫改的重要抓手，這個經費充分利用了，也就是說不單是要考慮患者一方，也要考慮供方。如果醫生在疾病診治、早診早知道治、疑難病例做了出色貢獻的話，就要給予獎勵，這個杠桿應該引導醫院去干該干的事，比如說解決疑難重癥病，而不是老看常見病，解決早診早治，但是目前城鎮職工醫保是由社保部門管理，由于社保部門不承擔對醫改醫療質量的責任，對改革公立醫院的運行機制、補償機制、收費等方式缺乏績效考核，所以在某些政策中甚至形成了對醫改的掣肘，這些部門只關心兩個醫保不要超支，將節約多少作為績效的衡量，比如說廣州，我查了一下，2013年醫保的結余資金78億，累計結余資金480億，2010年我國城鎮醫保累計結余資金高達7644億，比當年的城鎮醫保總收入6939億還要多出705億，累計結余率110%。這么大的結余，為什么不能用在提高醫院公益性的操作里面？實踐證明，醫療、醫保、醫藥是提高公立醫院公益性、調動醫務人員積極性的重要措施，尤其在當前大醫院公益性沒到位的情況下更加重要，所以應該建立一個統一的由衛生部門來承擔，這個體制在國際上已經形成常規，172個國家里面70%的國家是由衛生部門管理，所以這個應該跟國際一致。
最后，就是要加強對醫務人員的人文教育，并且要對醫務人員也要有淘汰制。大多數國家中大多數醫務人員的職責是對疑難病、少見病的診治，投入一定的人力進行疾病的診治防的研究，引領我國醫學發展的前沿。在去年全國醫學工作會議上政府提出今年的重點是加強對縣醫院的建設，我非常贊成。縣醫院，政府能夠投入資金、環境，甚至提高縣醫院職工的待遇，但是縣醫院的技術水平、縣醫院的管理水平是需要三甲醫院來負責，所以這是三甲醫院的責任。我們希望，每個大醫院能夠掛鉤幾個基層醫院，在三、五年內把基層醫院提高能夠解決常見病、多發病作為考核三甲醫院的指標。在全世界醫生從來都是受尊敬的職業，但是在現在的中國卻是例外，只有政府提高尊重生命的理念，大醫院的公益性真正兌現，醫務人員的勞動價值得到回歸，才能調動他們作為主力軍的作用。廣大的醫務人員是有很高的醫改的積極性，只要他們看見醫改給他們帶來的好處，看到醫改帶來對他們的尊重，他們會想出很多辦法。我希望廣東在加強政府的公益上走在前面，我們共同努力才能夠實現李克強總理說今天說的“以中國的方式解決醫改這個世界難題”，謝謝大家！
